文/无尘
一
小时候，在我们那个闭塞的小镇，我是个令人炫目的女孩。
当别的小女孩还在为见生人而羞涩面红，为被老师提问而急得掉眼泪的时候，我已经代替XX小学去县里和市里参加演讲比赛或者歌唱比赛了，我还是全市十大校园歌手。
直到遇到了高珊珊。
高珊珊是我初一的同学，她文静，秀气，乖巧，总是安静地坐在课桌上看书、做作业，就连走路，也总是低着头。在我们这些疯疯颠颠吵吵闹闹的男孩女孩中，瘦瘦小小黑黑黄黄又沉默不语的她很不起眼。可是开学一个月不到，大家马上对她刮目相看起来。因为几乎每次考试，她都是全级第一名。后来知道，高珊珊小学升初中时，分数是全校第一名，因为一分之差而与县一中无缘。
高珊珊成了我们班的招牌。
为了不影响她学习，老师没让高珊珊担任班干部职务，可是，任何一科科任老师，都爱将她的作业、试卷，当作范例贴在墙上。她每一科的成绩——除了语文我可以和她抗衡外，都要高出第二名很多分，就如同她和我们的距离——我们从不主动找她玩，她也从不主动找我们玩，仿佛她在北极，我们在南极。
老师课堂上说的最多的，就是告诫我们，作为农村的孩子，成才的唯一道路，就是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而高珊珊，无疑是我们所有人学习的榜样。
而我父母每一封信对我说的话也是，好好学习，以后考到他们所在城市的大学。
对于一个渴望父爱母爱的孩子来说，这是最大的诱惑。
二
高珊珊悄无生息成了我的偶像。
我的语文成绩很拔尖，平时不是高珊珊第一名就是我第一名，其它科却差得一塌糊涂。这个事实让我觉得是一种讽刺，当我的语文成绩第一时，我甚至有一种内疚的感觉，我怎么能抢属于高珊珊的第一名呢？
我经常越过几个同学的脑袋，看高珊珊。她低着头在纸上写着，算着，脸上的表情庄重、严肃，我觉得，那是最美的表情。情不自禁地，我开始学她歪着头看课本，学她皱眉头，学她拿笔，学她低头走路，像她一样少说话。为此，我辞去了文娱委员的职务，也不再在每周升旗仪式上唱国歌。
我试图跟高珊珊做朋友，但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因为高珊珊除了上洗手间，永远都是在低头学习，令人不好意思打扰她。就连体育课，她也溜回课室学习。
意想不到的是，上了初二，班主任竟然安排我和高珊珊同桌。班主任要我向高珊珊学习，将其他科的成绩提上去。
我几乎是发抖着坐在高珊珊的身边。高珊珊正在给新课本写名字，我对她说：珊珊，以后我们是同桌了。她对我笑了笑，继续埋下头写名字。
下课后，我再也不跟其它同学站在课室门口聊天，而是坐在座位上找机会跟高珊珊说话。
高珊珊天天穿校服，我除了星期一早上升旗时穿一下，平时都是穿妈妈从大城市邮寄给我的漂亮衣服。可是，自从跟高珊珊同桌后，我也穿起了校服，觉得自己穿校服的样子很好看。高珊珊的袜子有一个粉红色的补丁，我觉得特别漂亮，叫奶奶给我的袜子也缝上了一个补丁，然后拿给高珊珊看。只是我戒不了吃零食的习惯，课间总是往小卖部跑，不过高珊珊从来不吃我的零食，说她蛀牙。
为了在高珊珊面前不再自惭形秽，我努力学习，吃力地啃我讨厌的数理化，并且向高珊珊请教问题。
一个学期过去了，我的综合成绩排到了班里第十名，语文成绩全级第一，比高珊珊多了两分。我请高珊珊吃巧克力，她没有拒绝。
我感觉，我与她的距离，又近了一点。
三
春节，奶奶叫我一起去探亲，往年我是不去的。不过那天我刚好无聊，就跟着去了。没想到，亲戚的隔壁，就是高珊珊家。
这次，高珊珊对我很热情，她邀请我去她家玩。高珊珊的家人都很和蔼可亲，他们亲热地拿出糖果给我吃，她妈妈还拉着我的手夸我长得漂亮。那一刻，我很羡慕高珊珊，因为她有一个温馨的家，可我自小就是留守儿童，跟父母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
开学后，我和高珊珊的关系因为这一次偶遇而变成亲近起来。
下了课，她会跟我一起聊天，也会约我一起去饭堂吃饭。她每餐都吃菜干或者豆腐乳，我将我的菜分给她，她总是拒绝。高珊珊是个客气的人，我想。
每天下午放学后，高珊珊都要留在课室里学习，等浴堂人走得差不多时才去洗澡，我刚开始是跟邻居小燕一起结伴去浴堂的，后来，我让小燕自己去，我拿好自己和高珊珊的桶，在浴堂装好水等她。
女生在背后都说我变了，小燕则直接对我说："小风，我觉得你不用对高珊珊太好，她对你，可是很冷的呢！"我有点难受，不过我还是对小燕说："没事，谁让我们是同桌呢！"
我一直忘不掉高珊珊那个温馨的家，我想，也许就是因为她有亲爱的爸爸妈妈在身边，学习成绩才那么好吧，而我的父母从来不过问我的作业。这让我越来越羡慕高珊珊。
我跟高珊珊谈起我的心事，虽然我的物质生活比一般同学要丰富，可我一直觉得很孤独。高珊珊安慰我：他们也是为了赚钱给你上学，给你买漂亮衣服。你看，你可是全班穿得最漂亮的女同学。
我和高珊珊的关系一下子突飞猛进，周末，我甚至骑二十分钟的自行车去找她，陪她放牛。
那时候同学间很流行送明信片，几毛钱一张，经常有男生送给我，我也买了一张，准备送给高珊珊，写上：送给我最要好的同学高珊珊。她迟疑了一会，收下了。
一个星期后，我在一本书中，看到了那张明信片，后面用毛笔写着：回赠王小风同学。放学后，我悄悄将明信片烧了。
我很伤心，这件事提醒我，高珊珊对我一直都是冷淡的，甚至拒绝我的友情。
而高珊珊一直沉默不语，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我安慰自己，或者她是不想跟家里拿钱买明信片，所以才这样的吧。我马上怪自己给她增加麻烦了。
我说服自己跟高珊珊和好了。
四
初二升初三那个暑假的一天，我和小燕结伴去赶集，买了很多甘蔗和香蕉，经过高珊珊家，我突然想着分给她一些。
我们将自行车停在她家的院子里，她和妈妈刚从田里干活回来，她爸爸也从集市上卖青菜回来了。见我们来了，他们很热情地留我们吃饭。
珊珊爸爸骑上自行车，去集市切了一块肉，买了一瓶罐头鱼。我想，他们平时应该很少吃肉吧。
吃完饭，珊珊爸爸跟我们聊天，说他跟我爸爸是高中同学。作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出去打工的农民，我爸妈那时候在广州已买了房买了车，在我们这个小镇算是知名人物了。
知道珊珊爸和我爸是同学，我很开心，我跟珊珊无形中又亲近了一层。正在这时，珊珊爸爸对我说：小风，马上要开学了，珊珊的学费还没有着落，你看，能不能叫你爸借一点儿？
我怔住了，转头看珊珊，珊珊满脸通红，小燕也在一旁目瞪口呆。对于一个12岁的孩子来说，这件事显然太大了。看着难为情的珊珊，我说：叔叔，你放心，我明天就给爸爸打长途电话，让他把钱寄给我。
珊珊送我和小燕出院子，她一直不敢看我，我觉得很心痛。于是，我马上回了集市，去打电话给爸爸。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没说是要借钱给同学，只说初三的学费涨了，要爸爸多寄一些，并且我要买一部新的自选车。爸爸答应了。这是我第一次骗爸爸。
报名那天早上，我将钱送到了珊珊家。
上了初三，高珊珊更加努力了，整天整天呆在课室里学习，开学后不久，老师就将我和她调开了，她吃饭洗澡也不跟我一起了。刚开始我很不习惯，不过随着升学的压力越来越大，也就适应了。
转眼初三毕业了，同学们都互赠礼物，唯独高珊珊例外，她永远一幅将人拒之万里的表情，没人敢送她礼物，最多只是邀请她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签名。
我送了她一只妈妈给我寄回来的芭比娃娃，因为她说过，她在电视里看过芭比娃娃，那表情，很向往。
第二天，我的床铺上放着那只芭比娃娃和一张纸条：谢谢你，祝你幸福。
我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原来，高珊珊还是没把我当成好朋友。
后来听说高珊珊如愿考进了县一中，而我，随着父母来到了广州。
每年我都会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还有同学，但是，绝口不提高珊珊。这是我心灵上第一个伤疤，高珊珊，用冷漠将我伤得体无完肤。
五
这个伤疤，就这样跟随着我，一直读完高中和大学。有时候想起来，心里还隐隐作痛。
我工作那年的国庆黄金周，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奶奶对我说：小风，昨天你一个同学来了，买了很多水果，还给你留了一封信。
我拆开，里面有三百五十块钱，还有一封信。
小风，原谅我，伤了你的心。
在你面前，我曾经那么自卑，你每天打扮得像公主，吃着可口的零食，能歌善舞，受女生和男生的欢迎，甚至那么多男生给你写情书。而我，除了校服，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我不善跟人打交道，甚至都不敢跟男生说话，我曾经偷偷将男生送给你的明信片藏了。我更没想到的是，爸爸会向你借钱。所以，初三一开学，我就请求老师将我们调开。我将你送给我的礼物还给你，是因为我没有礼物可回送，更因为我不想看到礼物，想起我欠你的。
这是当初的学费，原谅我。
看完信，我的眼泪已流了一脸。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衣着破旧、孤独的小女孩羡慕地看着正跟同学们高谈阔论的我。我一直以为高珊珊给了我这么些年的伤痛，原来，我曾经那么深地伤害了高珊珊，我的活泼，我身上的漂亮衣服，我的零食，我的情书，那双袜子上的红补丁，都是一支支射向高珊珊的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