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与梵文相遇的公开课
“梵文课向社会公开主要是为了提升梵文在国内的影响和在社会上的认知。”谈起杭州佛学院梵文公开课的缘起，作为其组织者和负责人之一的慧仁法师说。“在欧美一些国家的高校里，梵文课一直是公共课之一。但在国内，无论是教内还是教外，对梵文的重视程度还比较低。一讲到梵文，很多人都觉得陌生，甚至是神秘。”
事实上，梵文作为一种古老的语言，与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特别是与汉传佛教有密切关系。但即使如此，在中国，梵文依然被称为绝学，鲜有学校开设梵文课。而欧美一些国家，在这个研究领域里，人才辈出，硕果累累。
因为这个原因，在此之前，杭州佛学院就一直很重视梵文教学，并于2014年恢复早期被迫中断的梵文课。在德国哥廷根大学和美因茨大学学习印度古代语言多年的李炜老师担任教学工作，旨在培养了解印中两国佛教历史、掌握梵汉两种语言的教研人员。
“梵文公开课的想法是光泉法师提出来的，他很有远见。”梵文公开课唯一的授课老师李炜说。今年年初，时任杭州佛学院院长的光泉法师找到他，问能不能把梵文课向社会公开。“其实就是佛学院要回报社会，广撒网，在全社会寻找对梵文感兴趣的人，培养梵文人才。”
多年来，一直从事梵文佛教文献与汉语译文的对比研究的李炜老师，对国内梵文人才的缺位深有体会。“我们现在对佛教文献的认识还只能靠汉译佛经来解读，但对汉译佛经中的很多问题只能从原文里找答案，只有根据原文作出的解释，才是有根据的。要研究原文佛经，就要有梵文的基础，我们国家一直缺少这样的人。”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开始着手。彼时，李炜老师就已经在杭州佛学院和浙江大学汉语史研究中心同时讲授梵文。
梵文作为一门外语，一直被戏称为文科里的“重体力专业”。相对于目前的通用外语来说，梵文的语法十分复杂。不仅语法规则有数百条,一个动词在不同的时态系统里的变化就达几十种,往往令学习者望而生畏。
因此，在招生之前，李炜老师对梵文公开课的期待并不高。“一个班能有三十个人来报名学习就已经很不错了。”
结果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梵文公开课报名的消息在网上一经发出，即刻就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不仅在是杭州本地，远至北京的、天津、广州、贵州等地的人都通过邮件、电话等方式报名学习。负责报名的善能法师虽然在前期做了不少的准备，但还是被震撼到了，以至于手忙脚乱。
当时善能法师正带着佛学院的老师们在云南参学，在此期间，他的手机曾一度被“打爆”。“那天早上，我从香格里拉回来，还在路上的时候，手机就一直在响，后来甚至被打到没电。”而他的邮箱，也早已被各式各样报名的信息塞满。
从杭州回来，善能法师粗略地做了一下统计，短短的三天时间，报名人数就已经突破300多人了。而在杭州佛学院，能同时容纳300多人一起上课的地方只有两个——禅堂和斋堂。
“我当时一看，麻烦了，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报名需要马上截止，不然人数一旦超过500人，我们连可以上课的地方都没有。”在网上发布了录取名单和报名截止的信息后，依然还有人不甘心，打电话来不想错过此次学习的机会。为了控制报名的人数，每一个打电话来报名的人，善能法师都会不厌其烦地把自己以前学习梵文的心得体会，在学习的过程中遇到的一些困难、问题，详细地跟对方讲解清楚。“听了这些之后如果他还觉得自己能坚持学下去，就可以来学习。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的，就会自己放弃了。”而之前，为了能让更多人有机会接触到梵文，公开课的报名是不设任何门槛和考核的。
即便如此，截止到报名时，梵文公开课最终录取到的学员人数，还是达到了惊人的340人。甚至直至上个月，梵文公开课已经开课近一月，还有人打电话过来。“我就问他能不能坚持学下去，他说要试一试，现在他还在班里学习。”
“谁都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佛教的关系。近年来，佛教的普及，让大家对传统文化、对佛教的信心越来越大，进而对梵文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慧仁法师说。
在浙江大学当老师的刘松柏是美国哈佛大学的博士后，其所学的专业本身跟梵文毫无关联。他学习梵文最基本的原因，是为了能看懂古老的文献。“我本身对佛法感兴趣，在学习佛法的过程中，为了追求佛法的正解法义，就要读很多古老的文献，而很多文献就是用梵文写就的。”
孟丽在来到梵文公开课之前，已经在杭州佛学院唯识班有4、5年的经纶学习史。在她看来，梵文学习虽会耗费很多的时间和精力，但作为一个佛教徒，只有广学五明，才能解得“如来真实义”。
3月11日晚，杭州佛学院的梵文公开课如期开课，来自杭州市以及周边市县共380名学员到场，比善能法师公布在网上的录取名单还多了40人。由于找不到合适的教室,第一堂课不得不在佛学院的斋堂举行。
“杭州佛学院把公开课作为一个造福社会、回报社会的工作。”李炜老师说。为了保证梵文课的顺利开展，佛学院里的诸多部门做了许多很细致的工作。晚上天黑，怕学员们看不见路出意外，院里就在路旁装了路灯；为方便进出管理，门口还增设了保安亭。就连学员们使用的教材，也是佛学院给免费复印的。“梵文公开课能顺利开展，正是依赖于佛学院各部门的大力支持。”
善能法师至今还记得这第一次开课时的场景：偌大的斋堂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这些人中，既有已届耳顺之年的长者,也有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甚至还有十多岁的儿童。很多从上海、无锡、苏州等地开车赶过来的学员，来得稍晚一些，就只能被挡在门外。
面对这众多的学员，负责授课工作的李炜老师站在斋堂的最前面，心里也有些忐忑。给这么多人一起上课，对他来说还是头一遭。在此之前，李炜老师在杭州佛学院教授过最大的梵文班，学员也只在30人左右。
“这么多人一起上课肯定是不现实的，但既然开了课，开弓就没有回头箭。”同时考虑到有一部分人对梵文并不了解，不清楚其中学习的难度，只是抱着好玩的态度而来。第一堂课，李炜就开宗明义，先给学员讲一讲梵文的大背景以及学习过程中可能会遇到的困难和问题。“很多人原先还以为梵文就跟汉语差不多呢，看到我在黑板上写的梵文文字，他马上就懵了。”
这样几次课下来，原先300多人的学员迅速锐减到100多人，“现在基本上每次上课都稳定在120人左右”，上课的教室也从斋堂转移到楼上的小教室。
“我们当时在报名的时候不设门槛，也是考虑到会这样，能学习下去的人始终能坚持，学不下去的人自然就会慢慢放弃。这是一个自然淘汰的过程。”善能法师说。
哪怕如此，杭州佛学院的梵文公开课也可以算作是目前为止世界上最大的梵文培训班。即使是在印度学和梵文研究领域人才辈出、硕果累累的德国，最大的授课规模也仅在20人左右。“在国外，梵文课上人少是普遍的现象。因为这个专业成本高，学校、个人都要投入非常大的时间和精力。”
为有这么多人来学习梵文而感到高兴的同时，李炜却不无担心。早在2004年，杭州佛学院就曾经举办过梵文课，起初开课时，也是学员挤满了教室，但最终能坚持到授课结束的，却只有5人。梵文学习纷繁复杂，考验的是学员的耐力和坚持，在这120多人中，最终能有多少人坚持下来走到最后，李炜的心里也没谱。
在梵文公开课上负责学员管理，同时自己也是一名学员的善能法师此前一直呆在杭州佛学院内部组织的梵文班里，先前学习的经历让他更能深刻体会到“坚持”这个词的含义。“学习梵文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说你有语言天赋就可以的，关键是你要能坚持。”善能法师说，他之前在学习的过程中，每天都要花大量的时间去做练习，对所学的东西进行巩固。“尤其是做翻译练习的时候，有时候一句话几个小时都翻译不出来，这个时候不能浮躁，要静下心来，才能一个词一个词地把一句话完整地翻译出来。”
当初在梵公开课报名的时候，就有很多学员询问善能法师，公开课能开多长时间，是否会半途而废。“我总是很巧妙地回答他，梵文课能开多长时间，不是佛学院说了算，而是靠你们这些学员。你们能坚持多长时间，梵文课就能开多长时间，那怕最后只剩下一个人，我们也会开下去。”
做环保工作的吴昱城，是清华大学核物理专业研究生。目前虽只是处于梵文学习的基础阶段，但两个月的学习下来，他还是遇到了不少很难过去的坎坷。首先是梵文字母，这是学习梵文的基础，需要熟练记忆。40多个字母虽不算多，但初次接触梵文的吴昱城全部背诵记忆下来还是花了他近两周的时间。“现在的难题是音变的语法规则，这个确实比较复杂，也是需要大量的时间，不断地梳理、总结才能熟练。”
除了每次上课跟着李炜老师的讲课进度，在课下，他都要花上一倍甚至数倍的时间去做巩固和练习。
来自上海的杜釜李怡妹夫妇，每到上课日，都要大中午就从家里出发，先开车到上海火车站，然后再坐高铁到杭州，中间还需要经过地铁、公交等多次颠转，最后再走上20分钟的山路，才能最终到达杭州佛学院。有时候上完课回到家都已经凌晨一两点钟了。
如此辛苦，他们夫妇俩却基本上没落过课。偶尔因为工作的缘故，李怡妹请假出差，也会让杜釜认真听课并做好笔记，以便她回来时参考学习。
毕业于香港理工大学管理专业的徐涵嫣，一直认为梵文背后蕴含着深厚的历史和文化。两个月来，她经历了从最初学习的热情高涨期，到现在的迷茫期。“有时候落下一堂课就开始听不懂了，但我始终相信，只要一直坚持下去，最后一定会有收获的。”
与其他语言相比，梵语学习颇为特殊。梵文课上,学员们无法像学习英语那样学习日常用语,也不可能跟同伴练习对话。大家对发音的学习只能跟读,大量的语法练习都来自文献和典籍，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梵文公开课里的学员，大都有着各自的工作和生活，每周两次从繁忙的工作中抽身出来学习，能坚持下来殊为不易。
学员万爽每次骑车来佛学院上课时，都要经过门口的“小西天”。那是一个很陡的坡，每次艰难费力地骑上去，都让他感觉是在经历着一次试炼、一次考验。
面对这些学员，李炜老师在任教伊始，便明确了他的教学目的“让学习者学进去”。“我的理念就是尽量要让大家理解梵文的语法规则和语法现象表示的是什么意思，让大家学进去的意思就是能够让大家一步步地走入梵文，中间别掉链子。”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在每次给学员上课前，李炜老师都要认真地做笔记和教案。每一句话什么意思，每一个语法的细节，每一个词应该讲些什么，怎么讲，他都一一记录在案。从公开课开始至今，短短两个月的时间，李炜已经记了满满两大本的教案笔记。“我不敢说我们的课水平有多高，但我们一直在认真地做。”
在德国哥廷根大学和美因茨大学学习印度古代语言多年，李炜老师在梵文学习方面算是“过来人”，他总能在学员当中看到自己当年学习的影子。“刚开始学的时候，很多课都听不懂，主要就是自己看书、做练习。特别是做练习，是对自己的一个检验。当时我学的时候，花了很长世间，那是比较难熬的一段时间。”
作为“过来人”，李炜老师自然也很清楚在学习的过程中学员们会遇到的困难和问题。“他们会遇到的问题，我在学习的过程中也遇到过。”正因为此，李炜老师在授课时也相对具有针对性。目前,世界上还没有专门针对汉语学习者出版的梵文教材，李炜老师就在德文教材汉译本的基础上,讲解古典梵文中的所有语法点，并用梵文例句做说明，让抽象的规则与具体的语言相联系，并补充和改正现行中文教材中的不足，使学习者易懂易记。
“重要的是让学生慢慢地走进去，我觉得他越往里走，可能就会越有兴趣，越能坚持下去。”
